傅国涌|林昭,一个巨大的惊叹号
五十五年了,你的生命依然是闪电,时不时将黑暗撒破。
五十五年前,你的肉身在被一颗不起眼的子弹击中,你的母亲还为你支付了子弹费。五十五年来,其实你从来不曾离开我们,提篮桥的天问常常在不同的心灵中激起回响。这个民族流的血不是太少而是太多,你要追问的是有没有可能——以不流血的方式寻求一种更文明的生活?而你的血最终也和谭嗣同、秋瑾他们的血融汇在了一起。
1968年4月29日,距谭嗣同在北京菜市口被杀头近七十年,“有心杀贼,无力回天”的呼喊在戊戌的血光中回荡,和《仁学》中的论断“二千年来之政,秦政也,皆大盗也”一样庄严,一样悲怆。
1968年4月29日,距秋瑾在绍兴古轩亭口被杀头六十一年,一句“秋风秋雨愁煞人”透着肃杀之气,“虽死犹生,牺牲尽我责任;即此永别,风潮取彼头颅。壮志犹虚,雄心未渝,中原回首肠堪断!”绝命词中却只有豪气、勇气。
谭嗣同被杀时33岁,秋瑾被杀时32岁,你被杀时36岁。你们一样年轻,一样虽死犹生,你们身上流的是相同的血,你们用自己的血书写历史,希望后来者过上自由、安全而又尊严的生活。这样的生活才是你愿意过的,你只是一个生在江南的女子,爱美是你的天性。1951年4月14日,你19岁,正在黄金般的年龄,在江南的春天,你写信对亲密的朋友倪竞雄说:
独自走在田野里,看着那蓝蓝的天,轻轻软软的云花慢慢飘过,太阳柔和地照着,微风把青青的麦子掀起一阵阵波浪,那竹林,牛车,茅屋,小河……全都显得那么欣悦而丰富,令你禁不住要喊:“啊!春天!”
1966年12月,你在提篮桥想起遥远的北大时光,那里的一木一花都让你留恋——
未名湖呵,你的名字唤起我多少低徊不尽的联想!……你的垂柳,你的迎春,你的紫藤,你的槐花,你的千叶桃与黄刺玫。……
1957年5月22日夜,当你在未名湖畔公开说出“组织性和良心的矛盾”时,你没有意识到一生的命运将由此逆转,你当时只是感到“奇怪的谴责像马刀砍来”,却不知道大祸即将临头,数以百万计的生灵将被献祭,而你也逃无可逃。
你在本质上只是一个诗人,却被逼成了一个反抗者。1962年夏天,苏州拙政园,你在短暂的保外就医期间,与你在苏南新专和北大两度同窗、一样被献祭的羊华荣见面,你决心要为理想而斗争,希望得到他的支持。而他劝你:“你具有诗人的气质,不具有政治家的气质,诗人讲真情,政治家讲假意,你太真,不宜搞政治,否则必然会吃亏。”这一点你岂不知,你在提篮桥写的那封十四万言书中就说得很清楚:
“这个青年反抗者所作的诸般战斗行动大都源于直觉——感性,而不是源于理性。理性在我只不过是或用以检验、反省以至理解感性的决定罢了。理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加深感性,然而绝对无法代替感性!”
这是你飞蛾投火的选择,1966年1月,你在《课卷·练习一》中写着:“今日之下林昭除以牢狱为家园,只望以刑场为归宿!”牢狱成了你最后的阵地,你的血和笔是你最重要的武器。此时离你被枪杀还有两年零三个月,而要枪杀你的决定当年就将作出。
美呵,三军莫夺的心灵的正直!
美呵,鼎镬难屈的正直的心灵!
这是你1961年10月囚禁在上海第二看守所时写下的诗句。在你所爱的蓝天被铁条分割的一个个日子,你要守护的就是任何力量也不能征服的心灵的正直。这是人间的至美,是“虽千万人吾往矣”的美。你以脆弱的身体承受着不可抗拒的厄运,将一颗永不屈服的反抗者的心灵留在了人间,这是一颗以公义为大美、为最高追求的心灵,诚如你说的——“个人的力量诚然是微不足道的,然而公义——那庄严、神圣、巍峨、浩大、永存不灭而更不可摧毁的必胜的公义呢!”
以身殉道是你的选择,“我只凭感性与直觉行事:是非之间无他途,不成功即成仁;兵来将挡水来土淹,大义所在不惜身命,头颅可抛、热血可洒,他何足计?!”这番话注定和谭嗣同、秋瑾他们的绝命词一起载在史册。
五十五年后,你的赤子之心、青春之血早已化为“自由人类斗争史诗中的一个惊叹号”。时代的齿轮可以碾碎你的肉身,却无法碾碎你纯粹、洁净的心灵。你在黑暗中一次次闪过,就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!
2023年4月29日